吃货的“教父”,作家汪曾祺《生活是很好玩的》:故乡的食物

时间:2018-11-05 18:21:42 来源:有点艺史作者:炒米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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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饕既“货”,作家汪曾祺描写故乡食物文字适合搭配舌尖上的中国》、《人间风味》或深夜食堂》。

炒米和焦屑,回忆起家乡的贫穷和那段的动乱时期,端午的鸭,教科里的文章读来倍感亲切,咸茨菇,喝一碗咸茨菇,想念家乡的雪,虎鲨、昂嗤、砗螯、螺蛳、蚬子,都是有特点的家乡产,野鸭、鹌鹑、斑鸠、鵽(duò),家乡的鸟禽,蒌蒿、枸杞、荠马齿苋,家乡的蔬。一篇文章里就出现如此多的家乡美食食材,足见汪曾祺的对“”的讲究货的“教父”,不但教你怎么,还深究美食的文化。

汪曾祺,1920年3月5日出生于江苏高邮,我喜欢称他为中国当代作家和美食家,其他称号可以暂时放一边了!

炒米和焦屑

小时读《板桥家》:“天寒冰冻时暮,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觉得很亲切。郑板桥是兴化人,我的家乡是高邮,风气相似。这样的感情,是外地人们不易领会的。炒米是各地都有的,但是很多地方都做成了炒米。这是很便宜的食品孩子买了,咯咯地嚼着。四川有“炒米”,站码都有得卖,那是泡着的。但四川的炒米似也是专业的作坊做的,不像我们那里。我们那里也有炒米,像别处一样,切成长方形的一块一块。也有搓成圆球的,叫作“欢喜团”。那也是作坊里做的。但通常所说的炒米,是不加结的,是“散装”的;而且不是作坊里做出来,是自己家里炒的。

说是自己家里炒,其实是请了人来炒的。炒炒米也要点艺,并不是人人都会的。入了冬,大概是过了冬至吧,有人背了一面大筛子,执长柄的铲,大街小巷地走,这就是炒炒米的。有时带一个助,多半是个半大孩子,是帮他烧火的。请到家里来,管一顿,给几个,炒一天。或二斗,或半石;像我们家人口多,一次得炒一石糯米。炒炒米都是把一年所需一次炒齐,没有零零碎碎炒的。过了这个季节,再找炒炒米的也找不着。一炒炒米,就让人觉得,要过年了。

装炒米的坛子是固定的,这个坛子就叫“炒米坛子”,不作别的用途。舀炒米的东西也是固定的,一般人家大都是用一个香烟罐。我的祖母用的是一个“柚子壳”。柚子,——我们那里柚子不多见,从顶上开一个洞,把里面的瓤掏出来,再塞上米糠,风干,就成了一个硬壳的钵状的东西。她用这个柚子壳用了一辈子。

父亲有一个很怪的朋友,叫张仲陶。他很有学问,曾教我读过《项羽本纪》。他薄有田产,不治生业,整天在家研究易经,算卦。他算卦用蓍。全城只有他一个人用蓍算卦。据说他有几卦算得极灵。有一家,丢了一只金戒指,怀疑是女佣人偷了。这女佣人蒙了冤枉,来求张先生算一卦。张先生算了,说戒指没有丢,在你们家炒米坛盖子上。一找,果然。我小时就不大相信,算卦怎么能算得这样准,怎么能算得出在炒米坛盖子上呢?不过他的这一卦说明了一件事,即我们那里炒米坛子是几乎家家都有的。

炒米这东西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家常预备,不过取其方便。用一泡,马上就可以。在没有什么东西好的时候,泡一碗,可代早晚。来了平常的客人,泡一碗,也算是点心。郑板桥说“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中”,也是说其省事,比下一碗挂面还要简单。炒米是不饱人的。一大碗,其实没有多少东西。我们那里泡炒米,一般是抓上一把,如板桥所说“佐以酱姜一小碟”,也有,少。我现在岁数大了,如有人请我泡炒米,我倒宁愿来一小碟酱生姜,——最好滴几滴香,那倒是还有点意思的。另外还有一种法,用煎两个嫩荷——我们那里叫作“瘪子”,抓一把炒米和在一起。这种食品是只有“惯宝宝”才能得到的。谁家要是老给孩子这种东西,街坊就会有议论的。

我们那里还有一种可以急就的食品,叫作“焦屑”。煳锅巴磨成碎末,就是焦屑。我们那里,餐餐,顿顿有锅巴。把铲出来,锅巴用小火烘焦,起出来,卷成一卷,存着。锅巴是不会坏的,不发馊,不长霉。攒够一定的数量,就用一具小石磨磨碎,放起来。焦屑也像炒米一样,用冲冲,就能了。焦屑调匀后成糊状,有点像北方的炒面,但比炒面爽口。

我们那里的人家预备炒米和焦屑,除了方便,原来还有一层意思,是应急。在不能正常煮时,可以用来充饥。这很有点像古代行军用的“糒”。有一年,记不得是哪一年,总之是我还小,还在上小学,党军(国民革命军)和联军(孙传芳的军队)在我们县境内开了仗,很多人都躲进了红十字会。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信念,大家都以为红十字会是哪一方的军队都不能打进去的,进了红十字会就安全了。红十字会设在炼阳观,这是一个道士观。我们一家带了一点行李进了炼阳观。祖母指挥着,特别关照,把一坛炒米和一坛焦屑带了去。我对这种打破常规的生活极感兴趣晚上到吕祖楼上去,看双方军队枪炮的火光在东北面不知什么地方一阵一阵地亮着,觉得有点紧张,也觉得好。很多人家住在一起,不能煮,这一晚上,我们是冲炒米、泡焦屑度过的。没有铺,我把几个道士诵经用的蒲团拼起来,在上面睡了一夜。这实在是我小时候度过的一个浪漫主义的夜晚。

第二天,没事了,大家就都回家了。

炒米和焦屑和我家乡的贫穷和长期的动乱是有关系的。

端午的鸭

家乡的端午,很多风俗和外地一样。

系百索子。五色的丝线拧成小绳,系在腕上。丝线是掉色的,洗脸时沾了腕上就印得红一道绿一道的。

做香角子。丝线缠成小粽子,里装了香面,一个一个串起来,挂在帐钩上。

贴五毒。红剪成五毒,贴在门坎上。

贴符。这符是城隍庙送来的。城隍庙的老道士还是我的寄名干爹,他每年端午节前就派小道士送符来,还有两把小扇。符送来了,就贴在堂屋的门楣上。一尺来长的色、蓝色的条,上面用朱笔画些莫名其妙的道道,这就能辟邪么?

喝雄酒。用酒和的雄孩子的额上画一个王字,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

有一个风俗不知别处有不:放烟子。烟子是大小如北方的麻雷子的炮仗,只是里面灌的不是硝,而是雄。点着后不响,只是冒出一股烟,能冒好一会。把点着的烟子丢在橱柜下面,说是可以熏五毒。小孩子点了烟子,常把它的一抵在板壁上写虎字。写烟虎字笔画不能断,所以我们那里的孩子都会写的“一笔虎”。

还有一个风俗,是端午节的午“十二红”,就是十二道红颜色。十二红里我只记得有炒红苋、咸鸭,其余的都记不清,数不出了。也许十二红只是一个名目,不一定真凑足十二样。不过午都是红的,这一点是我没有记错的,而且,苋、鸭,一定是有的。这三样,在我的家乡,都不贵,多数人家是得起的。

我的家乡是乡。出鸭。高邮大麻鸭是著名的鸭种。鸭多,鸭也多。高邮人也善于腌鸭。高邮咸鸭于是出了名。我在苏南、浙江,每逢有人问起我的籍贯,回答之后,对方就会肃然起敬:“哦!你们那里出咸鸭!”上海的卖腌腊的店铺里也卖咸鸭,必用条特别标明:“高邮咸”。高邮还出双。别处鸭有偶有双的,但不如高邮的多,可以成批输出。双味道其实无特别处。还不就是个鸭!只是切开之后,里面圆圆的两个,使人惊奇不已。我对异乡人称道高邮鸭,是不大高兴的,好像我们那穷地方就出鸭似的!不过高邮的咸鸭,确实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鸭多矣,但和我家乡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经沧海难为,他乡咸鸭,我实在瞧不上。袁枚的《随园食单·小单》有“腌”一条。袁子才这个人我喜欢,他的《食单》好些做法是听来的,他自己并不会做。但是《腌》这一条我看后却觉得很亲切,而且“与有荣焉”。文不长,录如下:

以高邮为佳,颜色细而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间,先夹取以敬客,放盘中。总宜切开带壳,兼用;不可存,使味不全,亦走散。

高邮咸特点是质细而多。柔嫩,不似别处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嚼石灰。多尤为别处所不及。鸭法,如袁子才所说,带壳切开,是一种,那是席间待客的办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用筷子挖着筷子一扎下去,吱——红就冒出来了。高邮咸是通红的。苏北有一道名,叫作“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邮鸭炒的豆腐。我在北京的咸鸭是浅色的,这叫什么咸鸭呢!

端午节,我们那里的孩子兴挂“鸭络子”。一天,就由姑姑或姐姐用彩色丝线打好了络子。端午一早,鸭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一个,鸭什么可挑的呢!有!一要挑淡青壳的。鸭壳有的和淡青的两种。二要挑形状好看的。别说鸭都是一样的,细看却不同。有的样子蠢,有的秀气。挑好了,装在络子里,挂在大襟的纽扣上。这有什么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的饰物。鸭络子挂了多半天,什么时候孩子一高兴,就把络子里的鸭掏出来,了。端午的鸭,新腌不久,只有一点淡淡的咸味,也可以。

孩子是很小心的,除了敲去空,不把壳碰破。光了,用清把鸭里面洗净,晚上捉了萤火虫来,装在壳里,空的地方糊一层薄罗。萤火虫在鸭壳里一闪一闪地亮,好看极了!

小时读囊萤映雪的故事,觉得东晋的胤用练囊盛了几十只萤火虫,照了读,还不如用鸭壳来装萤火虫。不过用萤火虫照亮来读,而且一夜读到天亮,这能行么?胤读的是写的卷子,字大,若是读现在的新五号字,大概是不行的。

茨菇

一到下雪天,我们家就喝咸,不知什么道理。是因为雪天买不到青?那也不见得。除非大雪三日,卖的出不了门,否则他们总还会上市卖的。这大概只是一种习惯。一早起来,看见飘雪了,我就知道:今天中午是咸

是青腌的。我们那里过去不种,偶有卖的,叫作“”,是外地运去的,很名贵。一般丝,是上等。平常的,都是青,青,但高大得多。入,腌,这时青正肥。把青成担地买来,洗净,晾去气,下缸。一层,一层,码实,即成。随随取,可以一直到第二年春天。

腌了四五天的新咸很好,不咸,细、嫩、脆、甜,难可比拟。

是咸切碎了煮成的。到了下雪的天气,咸已经腌得很咸了,而且已经发酸,咸颜色是暗绿的。没有惯的人,是不容易引起食欲的。

里有时加了茨菇片,那就是咸茨菇。或者叫茨菇咸,都可以。

我小时候对茨菇实在没有好感。这东西有一种苦味。民国二十年,我们家乡,各种作物减产,只有茨菇却丰收。那一年我了很多茨菇,而且是不去茨菇的嘴子的,真难

我十九岁离乡,辗转漂流,三四十年没有到茨菇,并不想。

前好几年,春节后数日,我到沈从文老师家去拜年,他留我,师母张兆和炒了一盘茨菇片。沈先生了两片茨菇,说:“这个好!格比土豆高。”我承认他这话。讲究“格”的高低,这种语言正是沈老师语言。他是对什么事物都讲“格”的,括对于茨菇、土豆。

因为久违,我对茨菇有了感情。前几年,北京市场在春节前后有卖茨菇的。我见到,必要买一点回来加炒了。家里人都不怎么。所有的茨菇,都由我一个人“圆儿”了。

北方人不识茨菇。我买茨菇,总会有人问我:“这什么?”——“茨菇。”——“茨菇什么?”这可不好回答。

北京的茨菇卖得很贵,价和“洞子货”(温室所产)的西红柿、野鸡脖韭差不多。

我很想喝一碗咸茨菇

我想念家乡的雪。

鲨、昂嗤、砗螯、螺蛳、蚬子

苏州人特重塘鳢。上海人也是,一提起塘鳢,眉飞色舞。塘鳢什么?我向往之久矣。到苏州,曾想尝尝塘鳢,未能如愿。后来我知道:塘鳢就是虎鲨,嗐!

塘鳢亦称土步。《随园食单》:“杭州以土为上品,而金陵人贱之,目为虎蛇,可发一。”虎蛇即虎鲨。这种样子不好看,而且有点凶恶。浑身紫褐色,有细碎斑,大而多骨,鳍如蝶翅。这种在我们那里也是贱,是不能上席的。苏州人做塘鳢有清炒、椒多法。我们家乡通常的法是氽,加胡椒。虎鲨氽极细嫩,松而不散,味极鲜,开胃

昂嗤的样子也很怪,扁嘴阔,有点像鲇,无鳞,皮色,有浅色的不规整的大斑。无背鳍,而背上有一根很硬的尖锐的骨刺。用捏起这根骨刺,它就发出昂嗤昂嗤小小的声音。这声音怎么发出来的,我一直没弄明。这种是由这种声音得名的。它的学名什么,只有去问类学专家了。这种没有很大的,七八寸长的,就算难得的了。这种也很贱,连乡下人也看不起。我的一个亲戚在农村插队,见到昂嗤,买了一些,农民都他:“买这种什么!”昂嗤其实是很好的。昂嗤通常也是氽。虎鲨是,昂嗤不加如牛乳,是所谓“奶”。昂嗤也极细嫩,鳃边的两块蒜瓣有大拇指大,堪称至味。有一年,北京一家店不知从哪里运来一些昂嗤,无人问津。顾客都不识这是啥。有一位卖老师傅倒知道:“这是昂嗤。”我看到,高兴极了,买了十来条。回家一做,满不是那么一回事!昂嗤要活的(虎鲨也是活杀)。长途转运,又在冷库里冰了一些日子,质变硬,鲜味全失,一点意思都没有!

砗螯,我的家乡叫馋螯,砗螯是扬州人的叫法。我在大连见到蛤,我以为就是砗螯,不是。形状很相似,入口全不同粗而硬,咬不动。砗螯极柔软细嫩。砗螯好像是淡里产的,但味道却似海鲜。有点像蛎,但比蛎味道清爽,比青蛤、蚶子味厚。砗螯可清炒,烧豆腐,或与咸同煮。砗螯烧乌青(江南人叫塌苦),风味绝佳。乌青如是经霜而现拔的,尤美。我不食砗螯四十五年矣。

砗螯壳稍呈三角形,质坚,如细瓷,而有各种颜色的弧形斑,有浅紫的,有暗红的,有赭石、墨蓝的,很好看家里买了砗螯,挖出砗螯,我们就从一堆砗螯壳里去挑选,挑到好的,洗净了留起来。砗螯壳的铰合部有两个突出的尖嘴子,把尖嘴子在糙石上磨磨,不一会就磨出两个小圆洞,含在嘴里吹,呜呜地响,且有细细颤音,如风吹窗

螺蛳处处有之。我们家乡清明螺蛳,谓可以明目。用五香煮熟螺蛳,分给孩子,一人半碗,由他们自己用竹签挑着孩子了螺蛳,用小竹弓把螺蛳壳射到屋顶上,喀啦喀啦地响。夏天“检漏”,瓦匠总要扫下好些螺蛳壳。这种小弓不作别的用处,就叫作螺蛳弓,我在小说《戴东匠》里对螺蛳弓有较详细的描写。

蚬子是我所见过的贝类里最小的了,只有一粒瓜子大。蚬子是剥了壳卖的。剥蚬子的人家附近堆了好多蚬子壳,像一个坟。蚬子炒韭,很下。这种东西非常便宜,为小户人家的恩物。

有一年修运河堤。按工程规定,有一段堤面应铺碎石,工的贪污了款子,在堤面铺了一层蚬子壳。前来检收的委员,在汽里,向外一看,的一片,还抽着雪茄烟,连说:“很好!很好!”

我的家乡富产。之中名贵的是鳊(尤重翘嘴)、鮕(即鳜),谓之“鳊、、鮕”。有青。蟹极肥。以无特点,故不及。

野鸭、鹌鹑、斑鸠、鵽

过去我们那里野鸭子很多。乡,野鸭子自然多。冬之际,天上有时“过”野鸭子,乎乎的一大片,在地上可以听到它们鼓翅的声音,呼呼的,好像刮大风。野鸭子是枪打的(野鸭里常常有很细的砂子,时要小心),但打野鸭子的人自己不进城来卖。卖野鸭子有专门的摊子。有时卖的也卖野鸭子,把一个养活的木盆翻过来,野鸭一对一对地摆在盆底,卖野鸭子是不用秤约的,都是一对一对地卖。野鸭子是有一定分量的。依分量大小,有一定的名称,如“对鸭”、“八鸭”。哪一种有多大分量,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卖野鸭子都是带毛的。卖野鸭子的可以代客当场去毛,拔野鸭毛是不能用烫的。野鸭子皮薄,一烫,皮就破了。干拔。卖野鸭子的把一只鸭子放入一个麻袋里,一提鸭,一拔毛,一会儿就拔净了。——放在麻袋里拔,是防止鸭毛飞散。代客拔毛,不另收费,卖野鸭子的只要那一点鸭毛。——野鸭毛是值的。

野鸭的法通常是切块红烧。清炖大概也可以吧,我没有过。野鸭子特点是:细、酥,不像家鸭每每老。野鸭烧咸是我们那里的家常。里面的咸尤其是佐的妙品。

现在我们那里的野鸭子很少了。前几年我回乡一次,偶有,卖得很贵。原因据说是因为县里对各乡利做了全面综合治理,过去的荡子、荒滩少了,野鸭子无处栖息。而且,野鸭子过去是收割后遗撒在田里的谷粒的,现在收割得很干净,颗粒归仓,野鸭子没有什么的,不来了。

鹌鹑是网捕的。我们那里鹌鹑的人家少,因为这东西只有由乡下的亲戚送来,市面上没有卖的。鹌鹑大都是用五香卤了。也有用炸了的。鹌鹑能斗,但我们那里无斗鹌鹑的风气。

我看见过猎人打斑鸠,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午后,我到学校后面的野地里去。野地里有小河,有野蔷薇,有金色的茼蒿,有苍耳(苍耳子有小钩刺,能挂在衣裤上,我们管它叫“万把钩”),有才抽穗的芦荻。在一片树林里,我发现一个猎人。我们那里猎人很少,我从来没有见过猎人,但是我一看见他,就知道:他是一个猎人。这个猎人给我一个非常猛厉的印象。他穿了一身,下面却缠了鲜红的。他很。他的眼睛,而冷。他握着枪。他在干什么?树林上面飞过一只斑鸠。他在追逐这只斑鸠。斑鸠分明已经发现猎人了。它想逃脱。斑鸠飞到北面,在树上落一落,猎人一步一步往北走。斑鸠连忙往南面飞,猎人扬看了一眼,斑鸠落定了,猎人又一步一步往南走,非常冷静。这是一场无声的,然而非常紧张的、坚持的较量。斑鸠来回飞,猎人来回走。我很奇怪,为什么斑鸠不往树林外面飞。这样几个来回,斑鸠慌了神了,它飞得不稳了,歪歪倒倒的,失去了原来均匀的节奏。忽然,砰,——枪声一响,斑鸠应声而落。猎人走过去,拾起斑鸠,看了看,装在猎袋里。他的眼睛,很冷。

我在小说《异秉》里提到王二的熏烧摊子上,春天卖一种叫作“鵽”的野味。鵽这种东西我在别处没看见过。“鵽”这个字很多人也不认得。多数字典里不收。《辞海》里倒有这个字,标音为duò(又读zhua)。zhua与我乡读音较近,但我们那里是读入声的,这只有用国际音标才标得出来。即使用国际音标标出,不知道“短促急收藏”的北方人也是读不出来的。《辞海》“鵽”字条下注云“见鵽鸠”,似以为“鵽”即“鵽鸠”。而在“鵽鸠”条下注云:“鸟名。雉属。即‘沙鸡’。”这就不对了。沙鸡我是见过的,过的。内蒙、张家口多出沙鸡。《尔雅·释鸟》郭璞注:“出北方沙漠地”,不错。北京冬季偶尔也有卖的。沙鸡嘴短而红,也短。我们那里的鵽却是鸟,嘴长,也长。鵽的滋味和沙鸡有天渊之别。沙鸡较粗,略有酸味;鵽极细,非常香。我一辈子没有过比鵽更香的野味。

蒌蒿、枸杞、荠马齿苋

小说《大淖记事》:“春初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很就是一片翠绿了。”我在页下方加了一条注:“蒌蒿是生于边的野,粗如笔管,有节,生狭长的小叶,初生二寸来高,叫作‘蒌蒿薹子’,加炒食极清香。……”蒌蒿的蒌字,我小时不知怎么写,后来偶然看了一本什么,才知道的。这个字音“吕”。我小学有一个同班同学,姓吕,我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蒌蒿薹子”(蒌蒿薹子家开了一爿坊,小学毕业后未升学,我们看见他坊里当小老板,觉得很滑稽)。但我查了几本字典,“蒌”都音“楼”,我有点恍惚了。“楼”、“吕”一声之转。许多从“娄”的字都读“吕”,如“屡”、“缕”、“褛”……这本来无所谓,读“楼”读“吕”,关系不大。但字典上都说蒌蒿是蒿之一种,即蒿,我却有点不以为然了。我小说里写的蒌蒿和蒿其实不相干。读苏东坡《惠崇春江晚景》:“竹外桃三两枝,春江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此蒌蒿生于边,与芦芽为伴,分明是我的家乡人所的蒌蒿,非蒿。或者“即蒿”的蒌蒿别是一种,未可知矣。深望懂、懂植物学,也懂的博雅君子有以教我。

我的小说注文中所说的“极清香”,很不具体。嗅觉味觉是很难比方,无法具体的。昔人以为荔枝味似软枣,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我所谓“清香”,即食时如在河边闻到新涨的春的气味。这是实话,并非故作玄言。

枸杞到处都有。开后结长圆形的小浆果,即枸杞子。我们叫它“奶子”,形状颇像。本地产的枸杞子没有入的,大概不如宁夏产的好。枸杞是多年生植物。春天,冒出嫩叶,即枸杞。枸杞容易采到的。偶尔也有近城的乡村的女孩子采了,放在竹篮里叫卖:“枸杞来!……”枸杞可下炒食;或用焯了,切碎,加香,凉拌了。那滋味,也只能说“极清香”。春天枸杞,云可以清火,如北方人苣荬一样。

“三月三,荠赛牡丹”。俗谓是日以荠置灶上,则蚂蚁不上锅台。

北京也偶有荠卖。市上卖的是园子里种的,茎叶大,颜色较野生者浅淡,无香气。农贸市场间有南方的老太太挑了野生的来卖,则又过于细,如一团乱发,制熟后强硬扎嘴。总不如南方野生的有味。

江南人惯用荠春卷,馄饨,甚佳。我们家乡有用来春卷的,用来馄饨的没有,——我们家乡没有“馄饨”。一般是凉拌。荠焯熟剁碎,界首干切细丁,入米,同拌。这道是可以上酒席作凉的。酒席上的凉拌荠都用抟成一座尖塔,临推倒。

马齿苋现在很少有人古代这是相当重要的蔬。苋分人苋、马苋。人苋即今苋,马苋即马齿苋。我们祖母每于夏天摘肥嫩的马齿苋晾干,过年时作馅子。她是长斋的,这种子只有她一个人。我有时从她的盘子里拿一个,蘸了香,挺香。马齿苋有点淡淡的酸味

马齿苋瓣如一小囊。我们有时捉了一个哑巴知了,——知了是应该会叫的,捉住一个哑巴,多么扫兴!于是就摘了两个马齿苋瓣套住它的眼睛,——马齿苋瓣套知了眼睛合适,一撒,这知了就拼命往高处飞,一直飞到看不见!

三年自然灾害,我在张家口沙岭子过不少马齿苋。那时候,这是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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