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8-07-05 13:35:51 来源:周末画报作者:城市点击:
从1987年做的《礼物》开始,宋冬一直在做与“吃”有关的作品:无论是与饮食有关的器具、烹饪方法、食物,还是“吃”这个行为本身,都被宋冬纳入作品。这些形态各异的作品展开了一场丰富、多维的饮食图谱。
“民以食为天,嘴是很重要的器官,它能体会爱、温暖和味道,为什么不能用‘吃’这个我们熟悉的方式进入到艺术中呢?”宋冬说。
吃,一个动词
1996年,宋冬在伦敦做了“吃盆景”系列。把日常食物(鱼、鸡肉、牛肉)做成仿造自然的景观,鱼头做成山,西兰花是树;结构是仿盆景的,一种中国园艺,把天地山川、自然景观浓缩在方寸间。盆景正上方的墙壁上,用中国书法写着“菜名”和“食谱”。如“鱼肉江山”的食谱是:三文鱼头三,微波炉蒸熟,再有若干皮,绿菜花点缀,淋上生抽王;其他的佐料,口味自己调。
这一年,宋冬在国外,英语不好,限制了沟通,中国的饮食非常受欢迎,“吃”成了与外界交流的方式与媒介。由此,宋冬开启了“吃”系列的创作。
“民以食为天,嘴是很重要的器官,它能体会爱、温暖和味道,为什么不能用‘吃’这个我们熟悉的方式进入到艺术中呢?”宋冬说。
从盆景开始,这个非常中国意象的符号,宋冬逐渐把“吃”延伸到“城市”、“世界”。
用各色饼干、巧克力、奶油等甜品搭建一座城市,再邀请观众一起吃掉它。“吃城市”第一次实施是在2003年的北京今日美术馆,之后相继在上海、重庆等众多城市继续实施。类似于一次全球范围内的“打卡”,在英国的伦敦、法国里尔、比利时安特卫普、美国新泽西、丹麦奥胡斯等城市,宋冬邀请民众一同建造城市,再一同吃掉。至今已吃掉了23座城。
工业化、模块化的甜品,在此扮演“积木”的角色,被用来搭建城市的建筑物、公共空间等。每次搭建都是“在地化”,与当地有关,也会有现实中的地标,如上海的东方明珠电视塔,但这个甜甜的城市并非与现实世界有着一一对应的映射关系,它是有虚构在的,用宋冬的话讲,这是“搭建一个乌托邦”。
一个动词和一个名词的搭配,是非常宋冬的命名方式,有些是寻常的生活用语,如“哈气”、“扔石头”、“渍酸菜”;另一些则创作了新的词组,把完全不可能在现实世界中发生联系的动作与动作对象联系到一起,如“印水”、“揉上海”、“吃城市”。
城市,一个被现代文化建构的存在,它既是具体的又是抽象的,既是地理的、空间的又是政治的、文化的;吃,一个生物行为,是原始的、个体的、私密的、与欲望有关的,但又是可被置于公共场域的人类行为。这两厢的搭配,将细微与宏大、温暖与冰冷、人与人造概念等一系列相逆的意象联系在一起,引发了意义的涟漪。
“吃城市”系列用一种轻松愉悦、近似于游戏的方式,在香甜可口中完成了人与城市、人与消费的关系重构。
“我建造了一座注定要被毁灭的城市……随着亚洲城市的发展,几乎每一天都经历着更新换代,旧的楼房被推到,新的大楼拔地而起。有些城市甚至在短短20年间便从一无所有发展成型……我的这座城市用糖果和饼干建造而成,看起来既可口又诱人。当我们品尝这座城市的时候,我们放任自己的欲望去品味它,而与此同时,我们也正在欲望毁坏城市,让它成为一片废墟。”【宋冬,《吃城市》自述文字,Selfridge百货商店,伦敦,2006】
甜,一个指代,欲望的指代。宋冬曾说,“‘糖’是美丽的毒药。虽然它味道很友好,但吃多了对人并不健康。”而就连“甜”本身,也有着复杂的意义。用人类学家西敏司的观点,甜也是被建构的。西敏司在《甜与权力》一书中介绍了糖的工业化商品化的历史,“用这么一件东西(从甘蔗里榨取的糖)满足广泛的、也许可以是人类普世的对甜味的偏好,这其实是在欧洲的政治军事力量和经济动力开始改变世界时,依照欧洲的口味标准被确立的。”糖的扩张,逐步改造着人们的味觉经验、饮食习惯甚至语言系统,比如在英语修辞中,糖排挤掉了蜂蜜,成了“甜”的指代。
“吃城市”系列在14年中在23座城市实施,这并不是在操作23次“重复”。场地的不同、参与人的不同,赋予了该系无穷的可变性并开放了阐释:可将其解释为对消费主义的反省;人与地球关系的反省;也可看成是人类对被城市奴役、物化的一场酣畅淋漓的报复。
无始无终,一个结局
“城市”最后在“吃”中消失殆尽,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了无痕迹。正如美国MoMA的策展人、评论家BarbaraLondon所言:“回归常态(不让自己的行为留下一丝痕迹)是宋冬的一种惯常做法。他的许多作品往往会导致一个断点—激发一种顿悟或勾起一段记忆。他能够通过简单的方式直抵人性的根本。”“西藏佛教有一个仪式我特别喜欢,叫做‘坛城’,他们用宝石或者是贵重的石头研磨的粉,来做‘曼荼罗’,然后用扫帚把它扫掉,最后空无一物,我觉得这是一个让人产生认识的过程,空无一物是我特别喜欢的。”宋冬说。
创造了,但又亲自毁灭,“吃城市”也像一场坛城。对坛城的热爱又促成了宋冬用食物搭建了“曼荼罗”。宝石的粉末被调味品所替代:黑胡椒、辣椒面、柠檬粉、咖喱、桂皮粉、花椒、大料、食盐、味精……在这个调味品版的“曼荼罗”中,所有的内部细节都忽略掉了,比如具象的龙、佛、佛教的代表符号,只有似是而非的外观,一种未完成的状态,看起来像是未完成又像是被清扫了。
宋冬的作品一贯有着温暖的气息,而《曼荼罗》却罕见地出现了刀—一种烹饪的工具,也可能是凶器。刀尖破“画”而出,锋利、尖锐、冰冷。刀的背后是一个类似“辨经”的故事。
1996年在西藏举办“水的保卫者”艺术活动,宋冬与行为艺术家张盛泉都参加了。当时张盛泉要实施作品《渡》:买一只羊,背它过拉萨河,然后在河中间的浅滩上把羊杀掉。宋冬听后,想去救羊。
张盛泉作品的本意是想用一只羊的血警示世人停止暴力、杀戮,宋冬便说:“羊的血和人的血是一样的,用我的血也可以警示人。”
像是一场戏剧的片段,一面是宋冬用身体死命护羊,一面是张盛泉捉刀沉思。这场对弈,在两人的争辩中展开,关于生死轮回、暴力、生命。最后,张盛泉把刀子重重地摔到了地上,说了一句“作品失败,放羊”。最后,他俩一起给羊系上经幡,放生。
刀在这个故事里,是某种介质,因为这把刀,宋冬与张盛泉相识并由此结下长久友谊;而刀子也是一种屏障,认知的屏障,两个认知系统的所有差异投射在刀子的举落中。“当年那把刀一直悬在我的心上头,搁在《曼荼罗》中,是在阻止清扫画面,这样作品就永远处于无始无终的状态。”
“我的家人都出现在我的作品里”。宋冬说。
《抚摸父亲》、《物尽其用》出现的是父母,女儿宋儿睿与宋冬一起完成了《女儿是我的四季》,父女二人一起用食物搭“盆景”。妻子尹秀珍,也是一名艺术家。2001年他们创造了“筷道”的合作方式,在婚后第十年(2002年),他俩首次用“筷道”的方式合作了作品《筷子》。
筷子,中国人使用的餐具,再寻常不过,却让宋冬和尹秀珍悟出了全新的保持自由和独立的合作方式,亦是夫妻的相处之道:即是独立的,但一起协作时却需要“在一起”、密不可分;。“单独时只是一支棍子,合在一起才是筷子”。
这是经过双方协商讨论而决定的同一个命题,他们自设规定,即双方作品都要有相同的大小尺度,而材料、表现形式则不限。就像筷子拆开前的状态,创作时他俩各自独立,并不知晓对方会做出什么样的作品。互相保密、相互较量,但又互相揣摩彼此的做法。这种“背对背”的共同创作,用现在的话讲,真是充满了综艺感。
最终,宋冬做了一根铜制的无所不能的定海神针,棍体上标注:“如意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尹秀珍做了一个布制的拉锁口袋,里面塞满海绵,并切开长口子,里面放置小的生活物品。如果把口袋里的东西全拿出来,又恰好可以把宋冬的“定海神针”装进去,完成了从棍子到筷子的合体,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此次合作后,“筷道”也成了一个创作方式被延续下来,被称为“是一种建立在筷子的本质上的合作方式”。在双方商定的同一规则下,合作双方相互保密,独立完成各自的部分,最终将成果并置,形成不可分的一件作品。这一合作方建立在合作双方自由和互信,平等和独立的基础上。
Q&A
Q:“吃”兼具私人性(生理性、生物功能)和公共性,是否可将“吃城市”看成你创作的两个维度(个体与公共)的连接点?
A:《吃城市》的过程是一个把个人经验和集体经验融合的体验方式,人的行为有许多的差异性和趋同性,个体的维度在公共的维度中被某种氛围所裹胁,会产生行为的相互影响,差异性被趋同性所覆盖。将“吃”这个每个人与生俱来的生物行为衍变成多维度的“认知”行为。
Q:从2003第一次实施“吃城市”,是否可将去全球不同城市“打卡”视为作品的一部分?在一次次的搭建中,你如何看待劳动的重复性,以及如何化解重复带来的倦怠感?
A:《吃城市》的行动像是黏合剂,把多重维度的事物黏合在一处。在看似的劳动重复性中,有着非常不一样的差异性。就像真正的城市建设一样,有许多多看不见的元素在其中。从项目计划的初始,就充斥各种各样不同的处境和条件对这个行动产生影响。但每一次的限制都是一次交流和挑战的契机。城市看似是搭建起来的,其实是在各种因素的作用逐渐形成的。《吃城市》也不例外,虽然搭建的过程和吃的过程都很短暂,但每一次的人员都不同,他们拥有很宽的自由度,每一次的建筑都是不同的,我对每一次的城市建造都充满了好奇,所以不会倦怠。它就是个可以不断建造下去的城市,像“草图”的方式:不断地搭建,不断地被吃掉、被摧毁,所有发生的既是“预料之中”也是“预料之外”。
Q:作品《女儿是我的四季》,与女儿一同制作食物盆景,是对“教育”的一种反思吗?
A:女儿是我的四季,更是我的风景。我不想让她成为我的盆景,我希望她自然幸福地成长。所以在作品中她是风景的制造者也是游戏者。教育是由“教”和“育”构成。吃这个日常行为把教和育囊括其中,在不知觉中培育生活美学的养成与多角度看世界的视角。
A:作品的材料与宗教无关,与认识有关。调料是烹调中必不可少的,但它们极少单独食用。看似不重要,但它们训练了人类的味觉,形成了文化和风格。有着地域、文化、政治的意味。这些调料试图改变着本味,又试图提升着本味,甚至有时喧宾夺主,夸大了自身的重要性。这里将嘴中味、眼中味和思中味融为一处,呈现被忽略的存在,强调既未结束又未开始的状态。锋利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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