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7-10-22 09:07:09 来源：作者：点击：
于乐觉得自己的出生就是个笑话。她有父母，有一个姐姐，可是在她23年的人生里，和他们相处的时间却寥寥无几。
她比姐姐小四岁，当年，父母一心想再要个男孩，怀了她以后，还特地去做了两次B超检查，结果都是男孩。所以当于乐出生的时候，父母大失所望。她还未满月，他们就把她送给了一个远房亲戚。
在亲戚家待到三岁，亲戚竟然又怀孕生下一个男孩，她自然开始备受冷落，长到五岁，还是被送了回去，父母再次将她送给一个姨姥姥家。直到14岁，姨姥姥去世，他们这些年再也没有怀孕，父母没办法，才决定将她接回去。
在这之前，她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都过的无比灰暗，整日如孤魂野鬼似的在田间地头晃荡，她连村里的留守儿童也比不上，至少他们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还可以到村口的大槐树下等待父母的归来，至少一年有那么一两次的相聚，生活总归是有盼头，可是她有什么呢，连父母在哪里也不知道。受人欺负了也无人可以诉说，只能躲到猪圈里或者牛棚里哭泣。
大槐树
耳聋的姨姥姥在她八岁那年就得了中风，走路颤颤巍巍，连话也说不清楚，大部分时间还需要她的照顾。
后来她在村委的帮助下上了学，可是整日受人欺负，就常常逃学，村庄里每个空旷的地方都留下了她的痕迹。
父母来接她的时候，她正在灶前烧火做饭。她穿着姨姥姥的长褂子，袖子挽到了肩膀，裤子拖到了后脚跟，两只布鞋的都破了，露出了大脚趾。
她听说那是她的父母，立刻躲到了枣树底下，怯生生地望着父母，像只受惊的小猫。
当母亲向她伸出手的那一刻，她才走出来，多年来积攒在心中的怨恨也变成了惊喜。
2.
面对迟来的父母，她的心里是有过欣喜的，毕竟她也同其他孩子一样，渴望得到父母的爱和温暖。
可是到了城里以后，她才发现，自己仍旧是个多余的人。她的姐姐已经18岁，对她非常冷淡，眼下正在准备高考，不准她看电视，也不准她在客厅跑动。
父母也不待见她，嫌她吃饭吧唧嘴，嫌她总是忘记冲马桶，嫌她两颗门牙像耗子似的总在外面露着。
有一次，她听见母亲对父亲说，这个孩子长这么大了，怎么一点教养也没有。
她趴在床上哭了，没教养？我怎么会有教养？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人教过我。
她就像一条没人要的野狗，是死是活都没人管。
她第一次来例假是12岁，当时是夏天，她穿着姨姥姥的粗布长裤，整个屁股都被鲜血染红了。她吓坏了，以为自己快死了，她跑回家问姨姥姥，头晃的像筛糠似的姨姥姥坐在门前流着口水，满脸呆滞。最后还是对门的一个婶婶把她拉进门去，给了她一卷卫生纸，告诉她这是月经。
来到城里后，她才知道还有一种叫做卫生巾的东西，她看到姐姐在用。
父母给她联系了当地的初中，可是上了不到一个星期就被学校赶了出来，她的班主任直截了当的对她母亲说，于乐的基础太差了，她的水平连小学三年级也达不到。她建议于乐再回小学重读一遍。
她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小学都上的囫囵吞枣的她，怎么可能跟得上初中生呢？
母亲很生气，点着她的脑门说，你看看你姐姐，回回考试全班前三名，你都14了，连字都认不全，你这些年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她低下头不说话，这些年干了什么，她也不知道。大概除了到处找吃的，就是无处不在的孤独和恐惧吧。
也许对父母来说，姐姐就像是天上的星辰一样永远闪闪发光，而自己则是最不耀眼的流星，一划而过。
流星
3.
夏天，姐姐高考结束，父母迅速办了离婚手续，快得于乐都没反应过来，还一度以为是自己的出现，导致了父母的分开。
于乐心心念念的家，在于乐到来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解体了。
姐姐归了母亲，父亲答应给生活费。她呢，父母都没吱声。最终，他们给她联系了一所技校。管吃管住。
她又一次被抛弃了。
技校里的大部分学生都是混日子，没有几个人真心学习，老师也是瞎糊弄，她感觉自己学不到什么东西，就天天跟一帮混混四处瞎晃，抽烟，喝酒，在网吧待一个通宵。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她毕业了，站在这座城市的十字路口，不知道何去何从。
那是一座要拆迁的危楼。门前都是积水，臭烘烘的，蚊虫在水坑边嗡嗡叫，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
危楼
她上楼，推开那扇吱呀响的木门，隔壁突然探出一个头来，你是谁？
是一个中年妇女，眼睛亮亮的。
我是 ……我爸，让我来这里……她语无伦次，像做小偷一样红了脸。
她走进去，见屋里满是烟头和东倒西歪的空酒瓶，她被呛得直咳嗽。
她打扫了整整一个上午，坐下来喘口气的时候，有人敲门。
她愣住了，那阿姨说，我孩子跟你一样大，在上高中呢。以后你叫我张姨就行。
她的泪滚落到饺子上。谢谢张姨。
4.
她经常带着不同的男人回家，这栋楼里的人见她染着紫色的头发，胳膊上纹着大圈的纹身，都嗤之以鼻。唯有对门的张姨依旧对她很好，做了好吃的总给她端过来一份，有时候干脆叫她过去吃饭。
有一次，她在垃圾桶里捡到一本杂志，就坐下来，一边啃凉馒头，一边看。
张姨过来了，冲她招手，于乐，跟我来。
她坐在客厅以为张姨想要教育她，就翘着二郎腿，扬着头望向窗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她愣住了，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她聪明，第一次有人关心她想不想学习。
张姨拿出几张报纸，我好几次看你在做上面的题，我女儿说你做的很好，有的她还做不出来呢。
您想说什么？她问。
你知道，我在养老院做护工，有人跟我说，咱这里的卫校不错，你想不想去？我就是觉得，你挺聪明一孩子，年纪轻轻的别荒废了。
可是……
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问过了，不是很贵，这样就算我借给你的，等你以后工作挣钱了再还我成不？
她点点头，泪水涌出了眼眶。她甚至不知道卫校是干什么的，但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她好的张姨让她学，那么她就去。
卫校
张姨给她垫付了一个学期的学费。她去了。
有很多字不认识，她就每天抱着本字典查，也断绝了跟那些混混的来往。
每天放了学就去小餐馆或者烤串店帮忙，不管刷碗，扫地，掏垃圾，只要能干的她都干。她要挣钱，她要攒钱。
上到第二年，她终于可以自力更生，也还清了张姨的账。
临到毕业，家里有人的同学都被安排进了当地的医院，她不认识任何人，再次觉得无处可去。
张姨又出面了，她说郊区有一个乡镇医院，正好缺人，待遇还不错，问她去不去。
5.
他是来基层医院实习的，被于乐的细心和坚强打动。两人正在热恋中。
生活终于向于乐显示出美好的一面，她以为过去的阴霾都已散去，迎接她的该是灿烂的骄阳了。
这时，她的母亲找上了门。
干嘛？她站在门口，不想让母亲进去，对她来说，这个女人已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母亲流着眼泪，你救救你姐姐吧，她快死了。
怎么了？
她得了尿毒症。
于乐赶到医院的时候，昔日冷漠骄傲的姐姐风采不再，消瘦的脸呈现出蜡黄的颜色。
母亲希望她同意做个配型，我跟你爸都做了，不合适。现在只有你了。
她沉默。
到了吃饭的时间，母亲亲切地拉着她的手，问她想吃什么，她没回答。
不一会儿母亲就大包小包地提了好多吃的回来了。都是你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母亲说。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看别人吃雪糕的时候，自己是多么渴望，哪怕就尝一口。有一次，她看到别人刚扔掉的雪糕棍，赶紧捡起来放进嘴里舔了两口。
他妈的那时候过的是啥日子啊。
她眷恋着母亲的疼爱，尽管那不是为了她。她同意，也是为了赌一口气。
这么多年，终于到了你们看见我的时候。
她知道，肾脏配型的概率并不是很高，但是意外的是，比对成功，她的肾脏符合条件。
在门口，于乐看到母亲兴奋地跟医生讨论手术事宜。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仿佛空气。
她恼了，站起来大声说，我同意比对，但是没同意移植。
母亲大惊失色，几步跑过来抓住她的肩膀，为什么，配型都成功了，怎么能说不呢，你知道找一个合适的肾脏多难吗？我跟你爸把房子都卖了。现在你说不行？
你的命都是我给你的，没有我，能有你吗？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母亲吼道。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凭啥啊，你们从来就没要过我，把我像破抹布一样扔来扔去，现在我好不容易要开始新生活了，你们却又来要我的肾。我是个人，不是玩意儿啊。你们想扔就扔，想要就要么？
6.
第二天，母亲开始到她的医院闹，养不熟的白眼狼，没良心的，不孝的东西。她站在医院的走廊上破口大骂。
全院上下都知道了。
同事劝于乐，她毕竟是你的亲姐姐，这世界上最亲的人，你能见死不救吗？
领导说，你是从事医疗工作的，我们的工作就是治病救人，现在自己的家人有了困难，反而退缩，这会给我们医院造成什么影响？
曲晓辉说，一个健康的肾脏是不影响正常生活的，我理解你的心情，当年被抛弃，心里有怨恨是正常的，但是人命当前……
就连从来没见过的七大姑八大姨这时也纷纷冒了出来，什么当年你爹娘抛下你，也是不得已，那个时代就这样。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什么就是个陌生人呢，你要是能帮，不也得帮一把？何况是自己的亲姐姐。
她冷笑，要是是陌生人的话，她说不定头也不会摇一下。但是自己的姐姐。
她不想。
她恨他们。她恨他们的无情，恨他们的自私，恨他们对她的不尊重。
可是，她是护士，真的能见死不救吗？
她心思慌乱的地在街上走着，想回以前的旧楼去看看张姨。
这个世界上，或许真正懂得她的心的，只有这个邻居。
她看到张姨家的灯亮着，快步走上前去，这时，她的后脑突然挨了一下，她躺在了地上。
醒来的时候，她在一座漆黑的屋里，只有一扇小窗户透出些许亮光。
她想起八岁那年冬天，她也曾被关到这么一间小黑屋里，一个男人强暴了她。当剧痛贯穿她的身体的时候，她曾无数次呼喊她的父母来救她。
不知过了多久，当那扇门打开的时候，她不顾一切地撞倒了开门的男人，冲了出去。
她直直地站着，迎向疾驰而来的车。
也迎向她的命运。
后记：
张姨赶来，于乐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就陷入了昏迷，再也没有醒来。
张姨流着眼泪说，她说，把她身上还能用的器官都捐掉吧。
最终，于乐的器官捐给了三个人。两个人得到了她的眼角膜。
她的姐姐得到了她的一个肾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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