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7-11-08 09:18:11 来源:作者:点击:
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 “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钞钞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钞书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 “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茴香豆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 “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吃茴香豆,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 “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 “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 “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 “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 “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一九一九年三月。
少时读书,觉得孔乙己可乐,正如在咸亨酒店吃酒的短衣帮们见一回笑一回,也如酒店少年觉得无聊之中的唯一快活。可能有趣描述刺激了少时兴奋,熟练记住了“窃书不能算偷”,“多乎哉,不多也”,此两句话语逻辑上的幽默和自问自答成为少时同学之间一笑一问。
现在又看这篇小说,心里有一些酸楚感怀:鲁迅先生勾勒出的落魄读书人形象,在当今仍没有过时。这篇文章是先生1919年写的,穿越时空,观照当下,魅力依旧。为什么要酸楚?写小说包括写小小说之中尚无“进学”的人都会明白。读书写字已然是太奢侈或太迂腐的行为,读书人几乎就是这个反智时代的怪物,而且认识茴香豆的“茴”字写法越多的人几乎绝对是老怪了。尤其在无法言说的年代之后,突然进入无是非判断、无逻辑追循、无优劣分野的鬼怪玄幻穿越文学时代,孔乙己那么落寞。如果说1919年的孔乙己是生存之道选择,那么当下的孔乙己们则是中文写作的无序选择了。
孔乙己这个人物越深入人心,越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悲情令人嗟叹。小说以小孩眼光来打量这个世界,打量孔乙己这个人,打量短衣帮这些人,打量丁举人之类的长衫们,用童言无忌来描摹世道人心对读书人的考量,这种肃穆之问,想来至今没有超越者吧,很难说这是不是当今写字人的悲哀。鲁迅先生的呐喊镇压了太多时空穿越的声音,响遏行云,以至如今。倘若先生这篇小说能给喜欢小说的人一点美感教育,我想,先生对读书人的那颗悲悯之心是首先应该被体谅温度的。
小说孔乙己采用线性结构最常用的笔法,静水平流,于无声处见浪花。引文很简,酒店和我的存在给遇见孔乙己一个空间。这大概是一个警觉,笔触直接画出一个圆来是多么的苍白无韵,不问青红皂白杀出一匹白马是多么的粗暴野蛮,忽略了过渡引桥之伶俐,再凌厉的笔法也显得粗浅。
但小小说的铺垫是有条件的,不能像长篇小说那样有足够多的展示空间。比如,酒店格局是个对着门口曲尺柜台,仿若卡座和雅间,短衣帮直接卡座,长衫们进雅座。我是掌柜眼里傻的少年,伺候不了长衫,也无法应付短衣帮的狡黠,只好温酒,因而无聊,孔乙己来了才快活一些。若像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那样写一个门槛就写了三十页,这孔乙己就不是孔乙己了。世事风韵晕染,情感陷在门槛里,或可能是小小说的华容道。那么,短铺垫的逻辑也不能深陷在无趣的简化中,意境的鲜活总会有话可说,也总会让人阅读舒服。先生的“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是个例子,某先生的“自从得了精神病,我的精神好多了”也是个例子,铺垫可以自然,也可以拙巧,各有理解。
孔乙己没有捞住半个秀才并且被也不是秀才的短衣帮们笑话的读书人,在第一人称的小孩眼里以复杂的面貌出来。这其中,有人背地里说与直接感触的不欠酒钱的“比其他人品行都好”的矛盾,偷或没偷且打与被打的悬疑想象,分或不分给小孩们茴香豆的逗乐,少年并不介入其中。介入其中了,唯一是孔乙己用长指甲蘸酒写“茴”的欲望,而少年毫无兴趣。最后想起孔乙己这个人的是酒店掌柜的,只是因为他欠了酒店十九个钱,他给人的快活早无人记忆。
这篇小说有几个设定属于小小说情节省略和无序线索隐藏,或许对阅读者和写作者有所警觉。比如,茴香豆的“茴”字究竟有几种写法?短衣帮和长衫们一起鄙视的读书人孔乙己应该死掉或是应该卑贱地活着?丁举人这类读书人为什么可以打断孔乙己这类读书人的腿?这些细节构成小小说的线索,这大概就是小小说隐藏、省略和无关的留白了。有一个线索“孔乙己偷书是去卖废纸买米吃或是偷来珍藏?”也挺有趣的,思郁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说“历史上有好事的心理学家分析“藏书癖”这种现象,视其为一种男性的阉割焦虑。这些人过度渴求书籍,只是为了转瞬即逝的激情。一旦一本垂涎已久的书籍到手,他就会转身去寻找其他书籍,因为他的焦虑又出现了。他们自吹自擂,只有通过不断寻找新的书籍和战利品,对的书过程与成功津津乐道,他们才能确认自己对书籍的热情没有消散。这种品性就很容易让人想起性欲超强的男性歇斯底里症的行为,他们只有不断地确认自己未被阉割才能放心。为了搜寻一本书籍,藏书癖患者会不断购书和搜书,会去偷盗杀人,会冒着倾家荡产的风险,会走遍全球去访书,他甚至会与别人结婚只是为了得到一本书。为一本书不择手段,违背道德良知,自然不在话下。因此专业犯罪学家描述爱书成癖者是一种病态的、不可抗拒的精神强迫症,已经造成了很多犯罪,离奇得令人无法忘记。”,从鲁迅先生的写作动机看,孔乙己大概是要偷了书卖了糊口,与病态性格关系不大,要不然那些茴的写法就毫无意义了。
如何来界定小小说,孔乙己是个样本,但试图对小小说孔乙己概括或归类的假想却毫无意义。小说文本对阅读有独特意义,但对临摹写作上的归纳分类定义都是个人思绪而且不可能复制成功。比如王羲之《兰亭集序》并不能影响颜真卿《祭侄文》,而颜真卿也无法影响苏东坡《寒食帖》。《孔乙己》带来读书人悲情就够了,其他都是微不足道的。即使不能感触悲情也没什么不合适的,正如王尔德所说,我们都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有人悲情就够了。
小小说从本质上就是压缩了的短篇小说,短篇小说狭义上的定义概念都适用小小说的练习。每个名篇都自成体系,这篇小小说也是无法复制的,就像你无法复制麦克杰克逊的云步或邓丽君的转折音。感知鲁迅先生对破长衫的悲悯情怀,或许只有这样,你动笔时候才可以想,哪些是应该写的,哪些是不应该写的,子曰“有所为有所不为“,恰好可以做个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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